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手臂上的人脸

本文发表于2021-11-30 23:41:16 最后修改于2021-11-30 23:41:160人浏览
  

    刚考完期中考的教室总是乱哄哄,尤其五年十四班本来就是个活泼的班级。每次考完试,班导就会在教室播放卡通,或是开同乐会让小朋友轻松一下;然而,这次很不巧,班上的投影仪屏幕故障了;十四班号称“三宝”的三个顽皮,绰号“车轮饼”的吴季伦、人称阿智的“范智达”,还有比较内向的“西瓜”陈西明,三人联手带头起哄,吵著要老师讲鬼故事
    “说故事!鬼故事!”全班一起大喊:“我们要听鬼故事!”
    “嘘嘘嘘,小声点,不要吵到别班喔!”吴老师是个好好先生,他笑著想了一下,然后说:“好吧!既然要讲,就要有气氛一点!来来来,坐在前后排的人,帮忙把前后门关上,旁边的人帮忙把窗帘拉下来……”
    耶!老师要讲鬼故事了,14班的同学全都坐正了开张耳朵,连“三宝”也难得安静了下来。
    “从前从前,在唐朝的时候,有一个大官名叫段成式,他呢,是一个热爱大自然的人,就跟老师一样,喜欢到处走走,打听当地有什麽有趣的故事,然后把它写成一本叫做《酉阳杂记》的传奇故事书。
    在这本书裡,有一篇很奇特的记载,据说它可是真人真事喔!有一个商人的左手臂上,突然长出一个很像人脸的大肉瘤,它既不痛也不痒;可是啊,这个“人面瘤”他不但会说话,还会要东西吃,商人喂他喝酒,人面瘤就会醉醺醺胀红脸;喂他吃东西,不管是什麽,他张口就吃;如果都不喂他吃喝,商人的左手就会完全没有力气,像是瘫痪了一样。日子久了,商人觉得这个人面瘤很丑也很麻烦,而且还害他不敢穿短袖衣服,也不敢娶老婆,于是他就找了医生来帮他,看了很多很多医生,都没有人可以治好这个人面瘤……
    直到有一天,商人遇到了一位怪医,这位怪医号称他有办法治各种疑难杂症。商人将怪医请到家裡看病,怪医看了人面瘤却说,连他也没看过这种情形,更不知道要怎麽医治,商人很气馁,觉得自己没救了。这时怪医就说,不然把每一种药都塞到人面瘤嘴裡试试看吧!他们试了很久很久,塞了很多很多种药草,最后终于让这个人面瘤消失了……”

    吴老师讲完,全班一片静默。不出三秒,车轮饼大喊:“哎育,这是什麽鬼故事啊!一点都不恐怖嘛!老师你重讲一个啦!”
    “呵呵,”吴老师笑著说:“不要讲太恐怖的啦!万一你们吓得晚上尿裤子,你们的爸妈会来找我抗议耶!好啦好啦!我们还是去操场打躲避球吧!”
    孩子们欢呼著跑出教室,垫后的“三宝”走在人群后面,都都囔囔地抱怨。
    “喔育!”车轮饼大声唉叫:“人面瘤有什麽好恐怖的啊!”
    “不过……手上长出一个会说话的人脸,还满恐怖的耶!”三宝中比较没自信的西瓜说,他还不自主地摸了摸手臂。
    “拜託!要是我手上长了个人脸啊!”车轮饼说:“那我就带他去戏团表演,这样就可以赚到很多钱,每天去玩杂货店门口的扭蛋!哈哈”!
    “扭蛋?”阿智说:“对了!我们约好今天放学要去试手气的耶!”
    “太棒了!”三宝同声欢呼。
    ※
    放学一起回家,是三宝最开心的时刻了!他们三个住得很近,每天一起回家,沿路玩游戏、讲笑话、交换漫画书,或是凑钱买一根妈妈不淮吃的冰棒来分食解馋,真是过瘾!

    尤其今天是三宝期待很久的日子!是可以玩“扭蛋”的日子!目标就是海报上唯一、也是最炫的“怪力小金钢”!
    为了这台第一次出现的扭蛋机,镇上三所国小男生全都开始存钱。玩一次要八十元,对于一个月只有十块钱或二十块钱零用钱的小朋友来说,实在很奢侈;但为了海报上只有一隻的“怪奇小金钢”,男生们都拼了。
    这台扭蛋机的出现也很神祕,虽然没有孩子会去细想其中有什麽奥祕。一个多月前,学校附近有个荒废了很久的地下室,由一道斜长的水泥石梯通往,底部有两扇残破的斑驳木门,不知何时突然被打开了,上头的褪绿色铁鏽和漆片掉了一地。孩子们路过时,好像有人看见一隻皱巴巴的老手,伸出门外挂上一块“杂货店”的鏽铁圆形招牌,就算是开张了。这间地下杂货店虽然传出老霉旧混杂尿骚的各种味道,也没卖几样食品,但对于小镇孩子们来说,简直就像所罗门的宝库一样。
    地下杂货店开门的时间也很怪,每天只有放学后到晚上七点前。杂货店裡只点蜡烛,裡面有位老爷爷会从暗暗的地方走出来收钱,然后又转身走回黑暗裡。
    但儘管如此,杂货店的出现对孩子们来说还是有巨大吸引力的。镇上三所小学的男生,几乎每天都争先恐后衝下那道斜长的水泥石梯,彷彿那裡可以买到世界上最美味的糖果和饼乾,还有一些没见过的塑胶玩具。
    对了!杂货店贩卖的东西其实不多,但经常引起孩子们的话题和讨论。尤其是最近店门口突然摆了一台城裡才有的新鲜玩意儿──“怪奇小金钢”的扭蛋机,引起男生们疯狂,经常挤在扭蛋前看著海报热烈讨论。
    车轮饼他们“三宝”更是卯足了劲,就唯恐头奖被别人扭走了。他们为了快速存钱,想出许多赚钱项目,还列张清单:
    1.帮忙当值日生,5元。
    2.帮忙抬便当,5元。
    3.帮忙抬大垃圾,10元。
    4.帮忙挨躲避球的打,5元。
    5.出租三本旧漫画,5元。
    现在,在抬了好多箱便当、垃圾和捱了好多颗躲避球之后,他们终于存够了玩三次扭蛋的钱,每个人的手上都握紧80元硬币,兴奋又紧张地来到扭蛋机前。

    
    首先投币的是阿智,他运气不好,扭到常见的小怪兽,洩气地大叹一口气。
    再来是西瓜,他扭到一颗黄色扭蛋,打开一看,居然是少见的第二主角“大力金钢”,他乐得大叫起来。
    最后是车轮饼,他是今天的压轴了,阿智和西瓜都大声助阵喊著“头奖!头奖!”让车轮饼振奋了起来,当他正要投币的时候,突然三人的头顶轰然炸起一声巨大的雷声,银色闪光像鞭子一样打裂了天空,寒风颳起,连海报的一角都被吹掀,啪啪啪、恶狠狠地拍击著牆壁;“三宝”抬头一看,乌云迅速地汇集在杂货店的上方,天空暗沉得像随时就要塌垮,并且开始滴落大颗的雨滴。
    “快点扭啊!要下大雨了!”
    车轮饼在同伴催促声中投下了硬币,碰地一声,一颗肉色的东西掉入凹槽;车轮饼拿出一看──好怪育,怎麽是颗葬葬旧旧的……“肉色的球”啊?
    “三宝”正感奇怪,背后突然传来杂货店老爷爷的声音。“三宝”转头看到他都吓了一跳,因为第一次有人在店门外看到他。老爷爷颤抖著指向车轮饼的手,激动地问:“你……你怎麽会有这颗球……”说时,他还摸了摸自己的左手臂。
    老爷爷的态度让车轮饼直觉自己闯祸了,但是他也不知道这颗肉色的球是哪来的。他们有些害怕地望著老爷爷──只见他一身霜白色日式长袍,脸上被又深又黯的老皱纹爬满,不知道有几百岁了;他的白色长眉垂到耳朵底部,眼睛像被皱纹蜘蛛网困陷的老旧弹珠,灰黑中透著一点灰白的浑浊。
    而且这时,老爷爷正低下身凑近那颗球,这使得他的脸几乎贴上车轮饼的脸,吓得他退后两步,连回答的声音都在发抖。

    “我、我不知道,它是自己从扭蛋机裡掉出来的!”
    “嗯。”老爷爷倒吸了一口气,长眉一低,像在沉思什麽。过了一会儿,他才默默取过车轮饼手中的球,抖索著取出裤袋裡的小钥匙,将扭蛋机打开,当著车轮饼他们三人的面,找出裡面仅有一颗的亮红色扭蛋,递给车轮饼说:“这个,跟你交换,不淮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啊。”
    车轮饼他们扭开一看,哗!是所有男生梦寐以求的“怪力小金钢”!
    “哇塞!你真幸运,真的被你得到了耶!”阿智和西瓜拍著车轮饼的肩: “我们快走吧!雨变大了!”
    “嗯,”背后的老爷爷点点头对车轮饼说:“你真是个幸运的孩子。”
    “三宝”向老爷爷一鞠躬,开心地跳著离开了……
    车轮饼超开心,他轻轻鬆鬆就得到扭蛋机的最大奖,这下大家要羡慕死他了,他真巴不得马上拿出来炫耀;可是他不能;因为他怕爸妈骂他乱花钱,更怕他们追问钱的来源;要是爸妈知道,他就完了。
    所以,他一反往常,乖乖写完功课,乖乖把饭吃光,乖乖去洗了澡,甚至还主动提早上床睡觉,让爸妈大感意外。

    其实,车轮饼是为了早点躲进棉被裡,好好研究刚到手的怪力小金钢。当他打开书包,伸手到课本底下去捞那藏在深处的扭蛋,怪怪,怎麽都摸不著。“我明明放到书包裡了啊?”把书包全部倒空了也没有;最后,竟然是在运动裤的口袋裡找到了,“真奇怪,算了,管它的,先来玩吧!”
    为了怕扭蛋遗失,他乾脆把扭蛋请进被窝裡握在手裡,这才安心地睡了。
    到了半夜,车轮饼做了一个可怕的梦,他梦见手中的扭蛋开始扭曲改变,变回他扭到的那颗肉色的球,肉球上还有一些不知道是什麽东西造成的深红色污渍;而且,那颗肉球还像一样地蠕动起来,钻进他的掌心,再钻到他的手肘,最后停在他的左手臂上,像个大虫蛹似地窝在他的手臂上。
    “啊!”车轮饼吓得大叫,醒来时发现天亮了,而自己全身都是冷汗。“还好只是梦……”车轮饼想;不过,他很快就发现哪裡怪怪的。
    手上的扭蛋不见了。
    “我的扭蛋呢?糟了!”车轮饼翻遍棉被都找不著。正心急的时候,一个男孩的声音从他的衣服裡响起:“你是在找我吗?”
    车轮饼吓了一大跳,低头一看,哇啊!他的左手臂上多了一个大凸起,就像半颗棒球崁进他的手臂。他赶紧脱下睡衣袖子一看,头皮忍不住发麻──在他的手臂上居然长了一个大肉瘤,而且上面还浮现一张男孩的人脸!
    “你好!”人脸用天真的微笑和他打招呼。
    “哇啊!”车轮饼差点没吓昏:“你……你是什麽东西呀?”
    “我叫小安,我想跟你做好朋友!”人脸张嘴笑著说:“我等了很久,终于有了你这个新的好朋友。”
    碰的一声,车轮饼吓晕在棉被上。

    
    “吴季伦!你怎麽睡在棉被上啊?天亮了,快点换制服,来吃早餐!”妈妈摇醒车轮饼,转身到厨房去弄早饭,还远远地丢来催促:“动作快点啊!”
    车轮饼搔搔脑袋,他昏沉沉地换上白色衬衫,穿到左手臂的时候,他猛然想起昨晚的事,低头一看,“我的妈呀……”原来那不是梦,是真的!那是真的!那个男孩的人脸瘤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臂上,眼睛嘴巴都闭著,像是睡著了一般。
    阳光底下,人脸男孩的五官看来更清晰,有点像漫画书裡的外国男主角,只是长在他的手上。车轮饼很想尖叫,可是他突然想起,万一被爸妈追究起来,那麽玩扭蛋的事就会曝光,不但他会挨揍,爸妈还会要他把钱还给同学,那他可就惨了!
    “还是到学校找阿智他们商量再说吧!”车轮饼匆匆忙忙到餐厅抓了两片吐司,就快步跑向学校。
    趁著早自习导师去开会,他将阿智和西瓜拉到男厕裡。
    “我要给你们看一样,唉,“东西”……”车轮饼紧张地说:“不过看了不淮叫喔!知道吗?”
    他将左边袖子脱下,露出了手臂上的大肉瘤,上面的人脸男孩依然闭著眼睛。
    “哇啊!这……这是什麽啊?”阿智跟西瓜都吓到了。
    车轮饼小声地将昨晚的事情,全部告诉他们俩。
    “好可怕喔!原来老师昨天讲的那个故事,真的是真的!”西瓜比较胆小,他脸色发白地说:“还有,我以后再也不敢去玩扭蛋了啦!”
    “扭蛋?”阿智胆子比较大也比较冷静:“对了!我想起来了!那颗球不是从扭蛋机裡掉出来的吗?我们去问杂货店老板,他一定知道是怎麽回事!”
    车轮饼脸色惨兮兮:“那我现在该怎麽办?”
    “你把它藏好,不要让人发现。”阿智说:“晚一点我们一起去杂货店!”
    车轮饼点点头,他现在只祈祷,那个人脸男孩可不要突然醒过来说话,还好一整天过去了,“它”就只是静静的,好像只是个普通肉瘤一样。

    这一天,“三宝”格外的沉静,全班同学都觉得他们变得好安静,连吴老师都觉得他们今天真是乖极了。
    ※
    当天一放学,“三宝”就跑去杂货店门口;为了不让人发现车轮饼手臂上的祕密,他们还刻意等到小朋友都走光了才走进杂货店。
    “三宝”一走进去,就看见木头柜檯上,原本的七隻白蜡烛,有六隻顶端已在冒出缕缕黑烟和棉蕊烧透了的焦臭味,老爷爷正端著银锡烛檯,上面燃烧著仅剩的最后一根蜡烛,准备关店。
    “你们……有什麽事呢?”老爷爷的浑浊眼珠紧盯著“三宝”,嗓音哑得像是枯老的乌鸦。
    老爷爷的声音一传出,车轮饼的袖子里,安静了一整天的人脸突然高声大叫:“爷爷!爷爷!”
    车轮饼脱下左手的长袖,那张人脸男孩赫然出现,他望著杂货店老爷爷笑出一张灿烂的脸。
    “三宝”全都吓得起鸡皮疙瘩。
    “爷爷!我在这!我搬家啦!我终于找到新朋友了!就是他!”人脸男孩旁若无人地说:“以后我就住在这个男孩的身体裡,你不用担心你死后,我会是孤单一个人了喔!”
    “啊……”老爷爷不但不觉怪异,还很欣慰的样子:“这样很好,这样很好……”
    “老爷爷,这……”车轮饼他们看到这一幕几乎吓傻了。
    “呵呵呵!”老爷爷说:“他是我的孙子,平常他都住在我的手臂上,你们看……”

    老爷爷说完,把长袍拉开,他的手臂上赫然出现一个半圆形的大洞,好像被人用刀剜了半圆形的大疤,看得“三宝”牙齿格格打颤。
    “那……那是……”三个人抖到说不出话来。
    “呵呵,是呀,我孙子死后一直附身在我的手臂上,很久很久以来,为了帮他找寻新朋友,我们走过很多地方,有时他住在商人身上,有时住在画师身上,有时住在小姐身上;前阵子他说他想要住在小朋友身上,所以我就弄了些布置,好让他自己挑选……”老爷爷又说:
    “他挑中了你,也是你们的缘份。我孙子刚上你的身,一开始他只会在晚上醒来,你记得要把你的饭菜留给他一份,喂他吃喝,他会做你最好的朋友……”
    “直到七七四十九天之后,”人脸男孩接著说:“我就可以跟你合为一体,这样我们就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!爷爷你也可以回到深山去修你的道了!”
    “对!对!”老爷爷无视于“三宝”的惨白脸色,高兴地接下去说:“这样很好!很好!现在,我要施点法术,让你们可以快一点合成一体。”他伸出手抓住吓呆了的车轮饼:“乖乖的,不要动啊!”
    就在老爷爷的手快要碰到车轮饼的关键时刻,阿智和西瓜大喊:“不要碰他!”
    他们两人不知哪来的勇气,一起扑向老爷爷,老爷爷被他们两人撞倒在地,一手还紧紧抓著车轮饼不放,手中的烛台却飞向柜檯,灯油溅到木头柜台上,迅速燃烧起来;车轮饼也被老爷爷拖倒,左手臂正好被柜台的火烧著,车轮饼和人脸男孩都痛得大叫起来,人脸男孩的叫声更是像爆破的玻璃那么尖锐,阿智和西瓜两人单手捂住耳朵,另一手合力拖著车轮饼逃出杂货店。
    杂货店的火势很大,烧得漫天红光,不多久已就被烧得精光。车轮饼他们“三宝”被附近居民送到医院。阿智和西瓜只有轻微呛伤,但车轮饼的左手受到的严重的烧烫伤,所幸,附在他手上的人面肉球也消失无踪了。吴老师带著全班小朋友到病房探望他们三个人,从病房的窗外看进去,真是一副和乐温馨的景象。
    “爷爷,我们走吧!这回又失败了。”窗外的月光下,一个男孩的声音低得像猫头鹰的叹息。
    “唉,我们走吧!爷爷再帮你找下一个新朋友啊!我们总会找到的啊……”
    穿著白色长袍的老爷爷,安抚地摸摸他左手臂上凸起的肉球,安静从容地走进远方的树林里,消失不见了。